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陰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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陰霾

八裏村西去一百八十裏,人跡罕至的深山,容貌昳麗的女子手提一具黑氣繚繞的骨架,一步一個血腳印,緩慢地攀著山中的奇巖怪石。

此山多毒蛇,山勢險峻,常人難以登上,所以人跡罕至。即使時刻警醒著環境中潛在的危險,女子也掩不住滿臉的頹態。那具骨架口部骨骼張合,發出嘔啞難聽的字句,被她用足尖碾著骨架拖在地上的半身,不耐道:“都是你招來的玩意,現在你被鬼道手段反噬,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,就別再抱怨了!”

正是合歡宗邪修二人。

骨架張口哢哢幾聲,女子又道:“犯下這麽大的事,師父也保不了你!唉,我跟你吵嘴有什麽用?雖然這前些時候出於謹慎設下的傳送陣救下你我一命,但不到合歡宗境內,尚不算安全。找到留在這山中的保命法器才是眼下的要緊事。”

她的師弟沒剩一□□氣,怨氣倒是不小,哢吧哢吧說個不停。女子權當一陣清風,輕飄飄走耳旁過,心中盤算:

“這廢物還想著回師門…呵,把孽海門的辛秘抖落出來,還指望老東西能留他一命。”

“反正便宜師弟還沒死,魂燈不滅,師門只能當他失蹤了。先行逃脫吧,之後怕還有追殺,希望惡詛能拖住那群正道偽君子。”

她也幾乎重傷垂死,肌骨神識無一處不疼痛,但是必須為自己掙得一條生路,苦苦清醒支撐著。從她受命師尊,幫這個師弟善後那天起,她就知道,遲早有這一天,才早早為自己準備了退路。

埋下法器的異柏樹已經近在眼前,女修眼中燃起一絲希望,不由得加快了步伐。

可當她被異柏樹的陰影遮蔽時,樹下卻突兀地多出了一個身影。

人影轉身,不帶感情地註視她,手中攥著一個置物錦囊:“姑娘要找的,就是這個麽?”

女修踉蹌後退,慘然道:“是你…”

那人影正是紀漆灰。

紀漆灰:“姑娘,我找了你很久。長話短說,因為貴宗門的秘術,我的同伴陷入昏迷,請你收手,現在還來得及。”

“怎麽可能?就我所知,修真界還沒有人能夠追蹤損毀的通用傳送陣法。”女修咬牙,她已經召不出本命法寶七弦琴了,眼下毫無勝算,“你…你不是普通的金丹修士吧,難道是哪位大能化身?”

紀漆灰:“別動,姑娘若要耍花招,鄙人的劍也會想試試身手。”

她頸側汗毛豎起,一抹劍光從身後擦出,女修定神後回身一瞥,發覺身後竟也有一個“紀漆灰”!

紀漆灰:“鄙人並未鉆研出追蹤之法,只能采用最笨的法子—搜魂,所以耗費了許多時間。姑娘,我的朋友生死未蔔,未免拖延生事,請你自行解咒吧。”

說話間,第三、第四、第五個“紀漆灰”將她合圍起來。一樣的面容表情,只是武器、威壓不盡相同。

女修瞬間明了:“分魂之術…你是魂修…用這麽多分魂搜我一個垂死之身,真是好大的排場!”

她不抱期望道:“惡詛一旦種下,我也無法輕易解開。不過,我將解咒之法告知你,你能放過我?”

紀漆灰冷冷道:“嬰塔事大,合歡宗必然要給修真界一個交代。你逃回本門,又有命在?”

此話一出,那具原本裝死的骨頭架子急了,哢哢不停,聽語氣罵得挺臟。另兩人都當他死了,女修穩住心神,擠出一個笑容,臉上現出惑人的媚色:“恩公,後事不論,若您高擡貴手,放過妾身這一程,不僅是解咒之法,連同本門合歡秘法,妾身都可以傳授於您…”

可惜是媚眼拋給瞎子看,這不知深淺的魂修沒有絲毫被媚術顛倒的跡象,擡手拋出一張契紙:“立契吧,你寫下真實有效的解惡詛法,我放你這一馬—再見面時,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面。”

女修接過契文,認真讀過,發覺正如紀漆灰所說,他已簽下了自己承諾的那一半。

她不再猶豫,用靈力在契紙上書寫起來—或許紀漆灰還不打算輕易放過她,她也沒有太多選擇了,不能快速突圍出去,一旦正道和合歡宗的追緝封鎖開始,到時候想脫身會比此時艱難百倍。

女修一手交付契紙,暗自警惕紀漆灰:“給…”

畢竟,契約未必不可違背。心魔契,又不是生死契,只要付出的代價夠大…

契紙在半途中,紀漆灰面色陡然一變,女修心下一凜,卻聽他喝道:“按住他!”

只剩下骨架的陰合歡邪修渾身黑氣驟然膨脹,女修身體比反應更快,當即一甩手把它扔出,又旋即反應過來,失聲道:“不!…該死!”

那邪修竟是要自爆內府!

對女修來說,一切都無可挽回了。

陰合歡邪修悍然自爆,山頭在煉虛期的威壓之下,瞬時崩裂了一角。紀漆灰的分魂只得撤退自保。然而,煙塵散去時刻,缺了一大塊的山崖間,再無人影,紀漆灰仔細檢查那片遺跡,只找到半片契紙的殘骸。

在山間,紀漆灰默然佇立,身形好似雕塑一般。

良久,從他腰間,一個老者的聲音嚷嚷道:“小子,紀仙君,未來的紀尊者,這世上豈能事事如你所願發展?也就嘴上不說,你心中不是對那個胎玉身的後生關心得很,再不回去,萬一真栽惡詛上了,你上哪哭去。”

紀漆灰適才有了動作,他攥緊那半張契文:“無事,我只是…”

“…你說得對,我應該先回去救他。”

蕭瑟涼風獵獵吹動他的衣角袖袍,紀漆灰終於轉身離開,被風撩起一腳的外袍之下,隱隱現出內襯的腰部,有一個方形的衣袋,袋口上頭,露出一截銅皮書的封面。

合歡宗,某位長老洞府內。

獨孤曼,也就是出現在八裏村的合歡宗女修睜開雙眼,視線可及之處,一個須發俱白、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捧著一盞魂燈,仔細端詳。

獨孤曼胸口幾番起伏,本想裝作重傷昏迷,老者卻率先喚她道:“曼曼。回神了?”

獨孤曼只能強撐起上身,恭敬道:“師尊。”

高長老呵呵一笑,放下魂燈,轉向獨孤曼,道:“曼曼啊,這次若不是你師弟段昭魂燈熄滅,他的殘魂被秘術強行召回,我都不知道你們兩個在外頭做了這麽轟烈的大事。”

“老頭子我也反思了自己的教育方式。”高長老背著手,滿臉慨嘆,“是不是你長大後,師父…給了你太多的權力和自由,曼曼覺得自己的翅膀硬了,可以離開宗門,自己飛了呢?”

明明是和緩的語氣,帶著自責和懊悔的語調,就如一位真正慈祥的老者一般。獨孤曼卻越聽越是心驚,胸口冰涼得像是空了一個大洞,令她手腳都不知道如何擺放。

高長老走到近前,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獨孤曼。

“師父,我…”獨孤曼絞盡腦汁地搜刮著借口,試圖拖延片刻即將到來的懲罰,“其實這次的事件…是…”

高長老:“借口。”

他喃喃道:“子不教,父之過…是師父不好,讓你們鉆空子,學壞了。”

“做了錯事,就要受懲罰。你說對嗎,曼曼?”

獨孤曼聞言,再也按捺不住,不顧寸寸破碎的筋脈,再次強召七弦琴,哪怕是日後變成廢人,也要放手一搏!

“啊!”

疼痛總是滯後於傷口,獨孤曼低頭一看,才發現自己的胸口破開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。

高長老手中握著那片鮮血淋漓的心臟。

“既然你誤入歧途,以人命祭煉陰氣修行,罪過難恕,就用你的命,來為無辜遭到牽連喪命的段師弟…償命吧。”

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為此次事件做了總結。

那雙美目的主人無力倒地,仿佛是不甘,即使身死,還是圓睜著眼。

眼中倒映出,陰合歡邪修段昭的身形重塑顯現,即使只是一個魂體,也同生前一般可怖。

高長老慈愛地撫摸段昭的頭頂,一如既往,憐惜道:“昭兒,此行,你受苦了。”

段昭甫一化形,就迫不及待地嚷嚷道:“師尊,獨孤曼那個賤女人,竟然敢有異心,您可得好好懲罰她!”

高長老哈哈大笑:“獨孤曼不是已經把命換給了你?昭兒還記恨著她呢…”

於是,最後的一念也散去了。獨孤曼有些怨懟地想道:最後,還是在這晦氣的地方結束了。究極一生,都沒能逃脫,呵。

三天後。

合歡宗內,一名弟子對差使童子頤指氣使道:“對,這盒灰,隨便找個什麽地方揚了就是。真晦氣,死了還要我來處理,內宗弟子慣會使喚人!”

差使童子抱著骨灰盒,有些惋惜:“獨孤仙子就這麽仙去了?也太突然了,我們都以為獨孤仙子至少還有幾百歲可活。”

她年輕有為,又對誰都是溫和有禮,宗門的低階弟子和差使仙仆都很喜歡獨孤曼,故而很多時候都願意幫她跑腿辦事。但凡他們有什麽難事,上報宗門內務處,很難得到重視,如果去找獨孤曼,定是事事有回音,不出幾天就會穩妥地解決掉。

合歡宗是女子當家,大家都以為,獨孤曼以後定是主事長老的有力人選之一。

那弟子啐道:“別提她了,犯了事,把宗門名聲都敗壞了!你嘴裏也緊著點,以後不許提她有關的事!”

與此同時,一座亂葬崗內,一卷草席輕微地一動。幾息後,又是一動。

不一會兒,草席動得越發頻繁。不消一柱香時間,兩只手從破草席裏伸出來,扒住地面,一個“獨孤曼”坐起來,大大吸了幾口氣。

修為盡失。天賦全無。聲名、地位,生前經營的一切,盡歸虛無。

她表情痛苦,似哭似笑,片刻後,抱著雙臂,肩膀抖動起來。

她是真的差點不存於世間。雖然提前藏起了肉傀儡身體,但高長老謹慎非常,粉碎了她的識海,焚燒□□。她的神識本已歸於混沌,卻在彌留之際,她修習的五欲功法突然被觸動,一縷凡人的欲念匯入識海,化作精純的修為,令她勉強凝聚起足以逃逸的神識。

現在,世間再無合歡宗獨孤曼,只有一個附身肉傀儡的無名鬼。

“謝謝你,謝謝你們。”獨孤曼喃喃道,只要被心音蠱惑之人,在欲望驅使下,作出符合欲望的行為,她們五欲合歡修者就能借此進益。能在她瀕死時產生如此精純的欲念,那人一定是個狠心的惡人。

但作惡又如何呢?她活了下來,獨孤曼快意地笑,雖然不剩什麽,至少現在她自由了,不必被師父和師弟束縛。

她惡狠狠地低咒道:“段昭!你這吃裏扒外的蠢貨,真以為姓高的對你好,是因為他是你親爹?修仙者斷絕俗塵,他毫不對我們隱瞞自己在孽海門的身份,不是看中我們,是因為在他眼中,我們兩個都是死人!”

“我不甘於一生被他擺布,雖然一條命被他用邪法換你覆生,可我破局了。你猜猜,他會什麽時候,對你動手呢?”

也就段昭是個傻的,看不清形勢,高長老看他的慈愛目光,和看長勢茁壯的小豬崽有什麽分別。

適應著自己的新身體,獨孤曼搖搖晃晃站起來。

走下去,還不能停。獨孤曼心想。她還用心音引誘了很多人,必須令他們墮落於欲望,她要快點強大起來。

曼妙的身影一步步向著凡世走去,與此同時,八裏村的一間民房內,床上的少年睜開了異色的瞳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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